怀念爷爷郭普天
文:郭同
爷爷名郭配德,字普天。生于夏历年6月18日。出身于陕西洋县龙亭古镇,耕读世家。博学多识,为人耿直,乃地方之名士,是中国传统儒家理学道德文化之践行者、传承者。
爷爷去世(年1月)至今已经二十八年了。可是,我脑海中对爷爷的印象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有所模糊,反到越来越清晰。这种清晰就像黝黑的夜空闪耀的星辰,分外明亮,分外耀眼。
郭普天
我对爷爷最早的记忆是四十二年前的仲春上午,即一九七五年。我不满四岁,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季节,我家那建于道光元年的百年老房子已经破烂不堪,亲邻们正在帮助把屋瓦重新整理覆盖一遍。大伙都在忙碌着。早晨九、十点钟,爸爸背着一个天蓝色印有白色菊花样的被子和一位清瘦而矍铄,满头银丝的老人转过墙角来到院子,回家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爷爷,后来才知道爷爷是政治犯,被新政权判无期徒刑,因为政策导向特赦释放。当时周围的乡邻及家人说了些什么话我都记不清了,但是那闪亮的银发,清瘦的面庞,矍铄的神态,笔直的身板刻在一个三岁孩子的心里直到永远。在爷爷离世的这些年,我再也没有在我身边或经历当中见到过有这样状态的人物。随着阅历的丰富,他常常让我联想起屈原、杜甫、文天祥的形象。随着他的形象一起被印在心里的还有那天蓝色印有白色菊花花纹的被子。每当想起爷爷的时候,这种青白爽朗的颜色必然成为底色。
一九七六年前后,他一段时间被生产队安排在远离村庄的顶子沟看庄稼。看庄稼,是怎么回事呢?当时的土地归集体所有,食物极度匮乏,大伙儿常为吃不饱肚子而发愁。每到庄稼即将成熟的季节,饥饿的人们总想弄点吃的。当时看庄稼主要是防止有人去采摘尚未完全成熟属于集体的农作物。每当小麦、玉米、大豆、红薯等成熟时,就需要人照看。物质再怎么匮乏,人们还是有羞耻心的。一般去庄稼地的都是家里的小孩和妇女,一边寻猪草伺机捋两把农作物。大部分看庄稼的人,一见到有人向他所看管的庄稼地里来,就大声呵斥。驱赶这些妇女和儿童。妇女儿童见到这些凶神恶煞的看护人急忙四散逃窜。爷爷见到这些妇女和儿童来了,赶快迎上去打招呼。主动邀请她们到他看管地里寻猪草。并叮嘱他们不要把庄稼绊倒踩踏了。同时给他们帮忙寻找猪草,还招呼他们到看护庄稼地的庵棚里喝水。有时还会给小孩儿讲故事,鼓励他们学习做人。也会把自己的食物分给小孩子们吃。慢慢的,他所照看庄稼地周围村民成为了他的朋友,不但不去主动侵犯他所看护的庄稼,还告诫其他人说不要去糟蹋。那时我在上小学三四年级,这些事情都是他看庄稼地周围的同学告诉我的。村里有一位叫“精脚王”的低矮老头儿,因为在一起看庄稼而成为了他的朋友。“精脚王”因家贫常年赤脚得名。村里人也很少和他来往。他经常小心而拘谨的样子,但见到爷爷却自然而亲切。我们村还有一位姓黄的哑巴,很少有人瞧得起他,每次见到爷爷时,总是一脸兴奋状,老远就手舞足蹈地哇哇着向爷爷打招呼,爷爷也总是手舞足蹈的真诚回应,两人比划好半天才分手。爷爷在乡间对弱势群体的态度大抵如此。
郭普天在西安一中读书时和同学合影
在看庄稼的过程中,邻村杜村有一位叫王成的农家少年,家贫好学,有些像王冕,也喜欢画画。爷爷见他勤奋好学,就经常鼓励他。爷爷有一位好朋友是当时洋县的书画名家,爷爷推荐王成向老先生学习绘画。王成通过名师指点和勤奋努力,画艺日进,成为洋县画界的后起之秀。
一九四七年,爷爷毕业于陕西师范专科学院历史系,即今日陕西师范大学前身。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家乡的蔡伦墓和蔡侯祠在政府的主持下重新修建。爷爷以他特有史识搜集了大量的历史资料,撰写了《洋县龙亭蔡伦墓是东汉蔡伦之真墓》的考据论文。史实的论证了龙亭蔡伦墓在中国多所蔡伦墓中的真实性。确立了龙亭蔡伦墓是东汉蔡伦葬身之地的可靠性。
抗战时期,他就读于陕西省立一中,得知酉水武装割据势力王敬夫兄弟,勾结时任洋县县长欲借国难砍伐龙亭蔡伦墓千年古柏的消息。他连夜回乡,持火把奔走乡里号召联合乡绅奋起抵制。酉水王氏势力,依山据水,盘踞洋县佛坪一带几十年,自建造枪作坊,拥有杠枪喽啰数百余号。民国之初,洋县县长带领部队欲剿灭王氏,结果全军覆没,县长被王氏生擒。从此,全县人皆称“王大王”。漆黑的夜里,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用火炬照亮了乡间的道路。和他一起筹谋的乡绅段宏牟先生望着通红的烛火,鼓励他说:“德啊,(爷爷名郭配德,字普天,故小名叫德)咱这事一定能成,你看这灯花烧的多旺啊!”他们恳请周树礼先生绘制蔡伦墓方圆详细地图,并详述蔡伦造纸、封侯、死葬的历史,誊写几份,分别上书当时南京政府(当时南京政府迁往重庆)和陕西省政府。南京政府派员勘察,申令保护,最终古柏得以保全。古柏得以保全,他却和‘王大王’结下梁子,‘王大王’派刺客数次暗杀他,因为他平素在乡间的善举,无意间帮助过刺客杨恒杰的寡母,在刺客母亲的劝勉下,刺客虚放两枪,使爷爷躲过了劫难。他因此远走西安,考取师范大学。
郭普天全家合影
上世纪九零年前后,应邀参与洋县县志的编撰工作。那时我正值少年,爷爷给我讲孔子的春秋笔法,还专门写了一篇论述“史德、史才、史识”的文章。他对《史记》名篇多能背诵。记得在我初三年级的一次家长会上,他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为题演讲。鼓励同学们勤奋学习,做有益于国家社会的人才。上高中后,我才知道这句话出自《史记·陈涉世家》。
爷爷师范毕业后,曾任教于爱华女子中学。有幸拜会于右任先生,请先生手书“蔡伦中学”四字,有振兴家乡的教育事业想法,后来,因种种原因未能成行,但爷爷在教育上的一些理念,有许多可借鉴之处。
首先,他认为教育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精神气质。从而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记得有一次他给我讲《朱子·治家格言》“子孙虽愚,诗书不可不读”。他说:“子弟越是愚笨越要读书,越要接受教育,读书使人明理,教育变化气质。”我小时候贪玩,功课老是不及格。在院子的同龄小伙伴们中总是垫后。在我的记忆里,爷爷从来没有谩骂和训斥过我。有的只有期许和鼓励。爷爷很少求人,但在我中考没有考上高中的时候,爷爷找到了他大学的同学帮助,让我进入高中学习。在所有人对我失去信心的时候,爷爷鼓励我说“大器晚成”,给了我很大的鼓舞。我对照我现在教育孩子的那种焦虑和不安,才觉得爷爷的那一种从容和自信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如今,我已经将近知天命之年,仍在济世救人的行医之路上探索,爷爷的期许依然鼓舞着我大步向前。
郭普天手稿
第二,爷爷有教无类,认为人才是社会和国家的财富。对于一心向学的年轻人,无论是贫苦人家的子弟,还是富裕人家的少年;无论是亲朋的后生,还是仇敌的子孙,他都给予衷心的赞赏和鼓励。有些还给予财物支持。爷爷以他特有的家国情怀,感染人。受他鼓励的人,无不留下深刻的印象。有一次和爷爷出游,路遇一位五六十岁的男子,认出爷爷说“你四十年前到洋县中学演讲,我是县中学生,你当时演讲时激昂的神情,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宣讲的教育救国理念,一直影响着我。”
第三,爷爷主张因材施教,根据小孩儿的天性和喜好,因势利导。他常用孔子的话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在我的记忆里,他从不拿我跟邻家的小孩比较,认为每个小孩都有独特的天性。每当我画了一幅画,背了一首诗,打了一回球或唱一首歌,他都会由衷的高兴,并给予积极的鼓励和赞赏。和他在一起很少有批评和指正,更多的是鼓励和赞赏,让人有种沐浴春风的感觉。
第四,爷爷非常注重身教,他认为身教重于言教。爷爷的话不多,只在讲文章诗词的时候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当讲《满江红》时,他也怒发冲冠,豪气干云;当讲《陈情表》时一往情深,悲从中来;当讲《进学解》时殷殷切切,满怀希望;即使在简陋的小土屋里,即使只有我一个听众,他就像舞台上的忘情演员,有时他就像威武不屈、贫贱不移的孟夫子;有时他就像悲壮持节、坚贞不渝的汉苏武;有时他就像宁死不屈、铁骨铮铮的文天祥。除讲书之外,爷爷很少要求我怎样做,不要怎样做,而是把他对人生的理解付诸行动之中垂范。爷爷很少闲聊,从不打牌,整日手不释卷,并在书上眉批加注。读书已成为他的生活方式。
第五,爷爷反对粗暴的打骂式教育,他的两句口头禅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的说教都寓喻在历史的小故事之中。他渊博的知识和丰厚的学养使人有春风化雨的感觉。现在想想,我粗暴机械的教育孩子的方式真是觉得惭愧。
爷爷平素静默而端庄,走路时步履从容而目不斜视,腰板挺直。高耸的颧骨刚毅而肃穆,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慈祥而威严。但爷爷绝不是呆板而固执的人,在当时内外交困的环境下,爷爷总是斗志昂扬,从容不迫,乐观而豁达。他学生时代正值日寇入侵,经历了外敌入侵之难;解放前后经历了流离之苦;新政权建立受牢狱之灾,可谓九死一生,已看淡生死。爷爷的同学们曾作松竹梅诗称赞爷爷:
寒暑一套衣,四季一色青。
风吹雨打霜雪压,耸立顶苍穹。
问君能何事?无欲比寿星。
根茎供人类,枝叶默默不作声。
步步心空畅,层层固贞节。
嫩枝翠叶亭亭立,数九舞婆娑。
路人嗤嗤笑,笑君不花果。
生物造化各秀丽,冷讽可奈何?
不去苦争春,不去招蜂蝶。
热闹场中君不去,枝上迎霜雪。
非君独孤傲,君能守气节。
庭前帘外灿烂开,喜伴天边月。
曾读诗书又耕耘,十字路口易迷津。
妻担家务儿就医,媳营药物孙成群。
满腹赤诚参协商,两鬓白发崇革新。
水涸鱼在骇听闻,七旬颐寿笑杞人。
郭普天同学贺寿诗
爷爷手书一条幅“在‘慎独’上下功夫”贴在我的床头诫勉我。少年时不甚解其意,随着对人生意义的不断理解,我越发了解到“慎独”功夫对于人生完成的重要。家里有一幅字是爷爷选出来让父亲书写:“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仆虽不肖,常思此语”这些话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扎下了根,时刻提醒我做人的责任和担当,明白人生的无常和机变。爷爷临去世前一年自作一联贴于陋室,总结平生“光明磊落不骄不谄,鞠躬尽瘁无悔无憾。”
爷爷在七十大寿的时候他的同学们做了一副对联祝寿“仁者寿山河,圣人心日月”爷爷连声道:“不可、不可,太过了!”他的一位挚友说在联下备注“应学”“义师”四字。他高兴的说“这样好、这样好!”爷爷的谦谨还表现在对荣誉的淡泊。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后特邀他参加县政协,每年都被选为政协委员,发给他的荣誉证书、奖状,慰问信一大堆,他淡淡的看一看就随手放起来,从不示人,从不炫耀。每季度发给他的生活补助金他从来没有主动领取过,都是政府派工作人员送到家里来。“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形象深深的刻在我的脑海里。
爷爷平生仗义疏财、颇有豪侠之气。有一位叫赵崇桂的老先生讲,解放前,他家庭贫寒,靠亲邻周济才读师范学校,第一次见到爷爷时,爷爷竟脱下自己的棉衣相赠。对贫弱亲邻周济衣服钱粮是他生活的常态。解放之初的肃反对旧政权的工作人员高压遏制,爷爷视死如归,将他身边好友同学及工作人员的责任一肩扛起,换取了许多家庭的团圆,保护了许多国家人才。这种“舍生取义”精神,正是爷爷特赦出狱后备受同学及友人们尊敬和爱戴的所在。
郭普天手稿
爷爷出生尚未足月,就被曾祖母抱养,四岁时,即由曾祖母背负入私塾念传统国学,八九岁时,拜杨日时先生习《理学》。少年时,宗族豪强以其抱养身份,掣肘其入宗庙祭祖。为了不被宗族豪强欺凌,就联合乡里侠义少年与封建宗族豪绅斗争,宗族豪绅郭兆恒迫于情势,宴请地方乡绅赔礼告谢。少年英雄抵制腐朽宗法,反抗倚强凌弱,引领民风民习,未出乡里即头角峥嵘;十五六岁在西乡师范学校组织抗日先锋队宣传抗日救国,常在洋县西乡等县城组织义演,万人大会上激昂陈词;十八九岁就联合乡绅上书当时中央政府,反抗地方军阀武装势力,保护蔡伦墓古柏;二十六七岁从政初,扶弱锄奸,救助孤寡,开启社会新风。后来入国民党省党部,分管学运工作,更是廉洁自律。在处理学运问题上,积极回应青年学生诉求,引导学生进步要求,反对军界使用暴力对付学生,保护了许多进步青年学子。听奶奶讲,每次有包裹从西安寄来,总是一包包书籍。他还告诫家人勿置田产。爷爷常教导我们非己所有,分毫不取,以“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的古训要求我们洁身自好、远离一切嫌疑;临解放期,他本有远走台湾的机会,因念及曾祖父,曾祖母的养育之恩,决然请留大陆。中壮年身陷囹圄而矢志不移;晚年崇尚革新,倡导廉政建设,注重环境保护。曾建言家乡政府治理穿越龙亭街的溪流。在最后的岁月里殷切希望台海炎黄子孙能以国家利益为重,顾全民族大义,共促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国家统一。
爷爷西安求学时,遇到一位命相高人,断言爷爷少年风华,但寿不过三十。然而爷爷以七十三岁而终,假使爷爷三十而终,能有今日之文乎?时也?命也?爷爷的一生在家国沉浮间颠沛流离,命运坎坷。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每个人都在此生进行人格上的自我完成。爷爷在追求“仁人之心”的路上最后定格在一个高度。我想用古人的两句联语“能耐天磨真铁汉,不遭人妒是庸才”献给敬爱的爷爷,同时勉励自己与后世子孙。这是我写这一篇记念文字的意义所在。
重要提示:这是《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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