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2016年第12期目录对

对“常识”的离经叛道

——喻言近两年诗歌作品观察

作者：成都凸凹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这是说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外观和内象。放大来看，也不尽然，譬如亚裔人看西崽，或西崽看亚裔人，总有千人一面、情节雷同不纯属巧合的感觉。不唯外观，就思想、观念、性格、脾性等串通一气的内象看，也是做不到形形色色、万人万面的，至多能做个万人千面、万人百面罢。倘以一个亿的人众为基数做人的内象调查，我们会发现一些人可归属这个群体，一些人可纳入那个群体——就是血型、属相、星象、八字、风水也可分门别类，划入集体的队形。人如此，人写的诗也如此。晦涩诗、非晦涩诗，书面体、口语诗，高雅诗、垃圾派，地理诗、非地理诗，抒情诗、反抒情诗……检索吾国诗坛，似只需备十来条廉价的标签口袋，即可将这些诗类一网打尽、裹入囊中。但还是有少许的漏网之鱼，喻言是其中一尾。

这样说，是因为在诗歌创作千人一面、同质化程度滥觞至相当严重的今天，喻言以其一大批“喻言体”诗作，独步诗江湖，且拨一格，另开一面，已然自成个人化符号辨识度颇高的风景。可以肯定地讲，把喻言近两年创作的诗歌拿来，蒙了他的名字，我一定知道作品是谁写的。既优秀又有高辨识度的诗人还有柏桦、臧棣、向以鲜、李龙炳、汤养宗等少数几位。在诗界之外，蒙了作者名字我也能知道文本是谁写的当代作家有莫言、贾平凹、阎连科、蒋蓝、胡亮等，人数不超过十五位。

放电放光，炯炯有神，射得死人，这是指喻言大写意浓眉下的一对大眼，更是指喻言的那些粗短、硬挺的诗样。

生成“喻言体”这个高辨识度的“文字反应堆”的因由是多维的、多方面的。下面，我试着梳理一下喻言近两年诗作（主脉部分）的显明特质与镜貌。

拒绝技术、修饰和唯美。首先是拒绝语言美。这样的姿态，似乎是对诗歌乃语言的艺术、诗到语言为止之为诗“常识”的不屑、挑战与反转。再是少有修辞、装饰，尽量不用形容词，不雕梁画栋、使用雕虫小技，尽量不隐喻、隐讳。总之，绝不在赘意上、歧意上、节外上、光晕上、虚幻上耗时、茶歇、绕道，有一说二，有二说二，以真人味、真性情和清水房般的语汇本相（硬骨、皮实、绿色、节能、安全等）笔端端、直杠杠地快速逼近诗写对象的命穴，素面朝天，原生态示人。“苏格兰的草坪上，我脱掉了厚重的外衣/在木格长椅上，身体摊开成一张薄饼/主啊，请将这发霉的肉体与灵魂煎了吧”（《苏格兰的阳光照耀一个美食家的灵魂》）。脱吧裸吧，要知道，随着时间的过去，装修房比清水房更易贬值，且越装得豪华，贬得越多。所以，不装，才是写作的王道。喜用形容词堆砌又善求新求异的莫言说，他下一部小说不用一个形容词。用不用形容词不能作为考评文本高下的秤锤，但不用形容词而写出好文章，无疑更考功力。

拒绝高雅、清纯、完美、崇高。别号“喻大侠”的喻言，不仅这两年的诗拒绝高雅清纯、完美崇高、小资小调、风花雪月，早在他出道的年代就有了鄙视文青、反对文艺腔的姿态。“远方”和“别处”是诗坛趋之若鹜的丽词与领地，偏偏喻言着眼、看重和喜欢的是现时、现实、当下和近处。写虚假的、缥缈的、梦中的美景这一路容易，写亮筋显骨、见血见肉、亦善亦恶、美丑参半、有人间烟火味这一路难，两路并置，喻言选择了后者——选择了痛苦、矛盾、投枪、危险、复杂和困难。“我看见邻座的苏格兰农场主/一张脸涨红得像他圈地运动前的祖宗/没有温柔的前戏/我竟然如此粗暴地进入资本主义/我以多年山寨市场丛林中/磨练出来的狼一样的眼光/狠狠打量这个老牌资本主义国家”（《我正粗暴地进入资本主义》）。把好人当坏人写，坏人当好人写，让吐气如兰、声如鹂鸣的人，也能放屁、打嗝，在想象中下毒、杀人、干邪乎事——喻言一心想脱掉诗歌的衣服，还万物以本真。

拒绝和谈、通融和讴歌。真正的文学是不屑于甚至排斥宫廷燕乐和赞美诗等功利用途的。用细节、温度和诗意去呈现时间、剖析人性、批判现实，而后倒悬、翻转出真善美的让人有理由活下去的力量，才是文学的大真谛与大属性。喻言显然深谙其道，否则他不会把自己的第一本诗集命名为《批评与自我批评》（四川文艺出版社.6）。喻言的诗，拒绝妥协、隔靴搔痒、小冲锋，他的每一次介入都是一场战争，都是公然的、干脆利索的、叛离的、绝决的、破釜沉舟的。他的冲锋不是一马当先，而是坦克的整体的慢推进。他的战争无所谓胜，无所谓负，因为战争双方的千军万马都是他一个人。整体性当然是喻言诗歌的一个特性，他的每一首诗都有一个未完成式的楔口，等待下一首嵌入，形成首尾相连的诗歌链。就是说，喻言近两年写的诗，虽则大量，实则一首诗，一首喷吐着野蛮气息的长诗。一些读者说他有的诗稍嫌直白、匮缺诗味，那是他们太执念于喻言的个别，忽略了他的整体，须知个别只是他整体构造中的一环一扣。

喻言大大咧咧勾勒在《侠客行》中的自画像毫不掩饰地露出了自己诗歌招式的底牌：“我的口语诗写得粗暴直接/真正的高手总是一招致命/很多初出江湖的女文青/喜欢一身白衫长得像书生的师兄/他们的诗像兑了鸡精的白开水/看上去营养丰富，还有卖相/这些不知生活艰辛的年轻人/一招一式都像在表演舞蹈”。

他还拒绝大众、公认、经验和诗意。望着喻言踽踽独行的背影，我看见他去了这样一条路线：反大众的路线，反公认的路线，反经验的路线，反诗意的路线，他在他的地方——那些无人区、那些有人无诗区——寻找真理、诗意，形成新经验、新公认、新诗意。缪斯是给天下诗人出了一份试卷的，试卷中有许多填空题已被前诗人寻到并填答了，后来的大多数诗人又重复填答着，试卷中还有一些填空题依然空着。喻言的工作，就是寻出并做出尚无人做过的填空题，在诗的空白处，做出诗来。以消解、反讽、有趣、黑色幽默为工具，以一位穿越过时间之海的“老炮儿”的视阈和经验刮割时尚之鱼，写人所未涉，人所未写，人所不屑写、想写不知怎么写的物事，“在空无一人的世界上开始对人的创造”（圣·奥勒留·奥古斯丁）。这事劳心费力殚精竭虑成本高昂，但喻言乐此不疲义无反顾。

穿过商界轰隆隆归来的大体量的喻言，世事洞明通透大气老而弥坚随心所欲锋芒毕露，荒土在他纵横捭阖大开大合间向天空訇然绽开，诗歌在复杂多变的经济文化格局和当代经验中勒石生长。“既然永远不能离开俄罗斯，/那就简单一些——从生活中退出。”（伊琳娜·赫罗洛娃）归来的“喻大侠”野心勃发，抱负赫然，针对诗歌体制、诗歌极权，他不是用笔在写，而是用扫帚在写——整个臆念与全副行动都是在发起一场秋风，做诗歌的大扫除、大清场、大起底、大转场。说到底，有着独立精神、明确路线的喻言，真个是诗歌的异教徒，真个是在诗歌的常识壁上唱反调、发杂音、题反诗的主。宋江题反诗反上了宋江的梁山，喻言题反诗反上了喻言的梁山——他认定的诗歌真相、诗歌理想。

喻言的诗就摆在那儿，明明确确，透明公开，所有的阐释都是自作聪明、自娱自乐的过度阐释；最道德的做法是，坐下来，老老实实，一首一首读；在读中，发出带哭的笑，带笑的哭，聚来恨痛，又把恨痛一一释开去。

/11/7

（载《作家》杂志年第十二期）

喻言的诗（九首）

我正粗暴地进入资本主义

空客砰然坠落爱丁堡机场

橡胶轮胎与水泥跑道摩擦出的噪音刺破耳膜

巨大的惯性让我的身体将保险带绷成一根弦

仿佛要将我从机头射向机尾

洞穿航空寡头的金属外壳

我看见邻座的苏格兰农场主

一张脸涨红得像他圈地运动前的祖宗

没有温柔的前戏

我竟然如此粗暴地进入资本主义

我以多年山寨市场丛林中

磨练出来的狼一样的眼光

狠狠打量这个老牌资本主义国家

年长色衰的妇人已经停止雌激素分泌

城市发黄的皮肤上长满黑色的霉斑

行色匆匆的路人各安天命

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分道扬镳

有人左转，步入中世纪的城堡

它们下面，一群群被黑死病剥夺的生命

正借尸还魂

有人右转，维多利亚风格的新城更加明媚

一场阴雨过后，阳光短暂地灿烂

一座座尖顶的教堂熠熠生辉

钟声没有如期响起，上帝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花斑奶牛钻进古老的建筑

肥硕的屁股悬挂在屋檐下

在牛门昏暗酒吧喧嚣的重金属旋律中

留着络腮胡的同性恋穿着厚厚的羽绒服

下半身露出两条毛茸茸的大腿

乔治广场没有穿花格裙的高地男人吹响风笛

长头发的吉他手在演唱来自北美的黑人歌谣

王子大街两侧布满随心所欲的酒鬼

拎着酒瓶，露出温和的笑容

去他妈的经济危机

房价暴涨、股票暴跌、失业……

这一切不过是资本家与政客的游戏

他们经历太多，早已无动于衷

苏格兰的天空下散发着威士忌和烟草的气息

所有的灵魂都被放纵

站在亚瑟王座山巅，一眼望到利斯海滨

苏格兰郊外的草地上

早已没有白云一样涌荡的羊群

我的背包里装着一把巨大的剪子

计划在资本主义的腹地发动一场剪羊毛运动

而此时此刻，毫无警觉的人民如一场冰凉的秋雨

浇灭了我内心燃烧的革命热情

-10-18爱丁堡

一言不发闯江湖

在这陌生的国度

我一言不发

并非故作深沉

只是语言不通

这个季节，英伦三岛风云变幻

这个季节，苏格兰高地狂风怒号

我走在爱丁堡凸凹不平的石头路上

一摇一晃，步态嚣张

像来自更北方的维京海盗

从王子大街到皇家一英里

从维多利亚时期到中世纪

我逆流而行

超越了无数苏格兰群众和英格兰群众之后

超越了一群黑得只看得牙齿的非洲人

超越了一群捂得只露出一对眼白的穆斯林

又超越了一群柿饼脸的韩国游客

和一群卡哇伊的日本少女

最终超越一群山呼海啸的祖国大妈

停在了老牌五星级苏格兰人酒店门前

我向近两米高的苏格兰门童

比划了一个暧昧的动作

他心领神会地一笑

神态恭谦把我引向大堂深处

那间豪华宽敞的苏格兰风格洗手间

-10-18

杀死比尔

坐在露天咖啡馆的时候

听见有人喊比尔

在超市结账时时候

又有人喊比尔

就连每天散步遇见的那个乞丐

也叫比尔

想起多年前那部美国电影《杀死比尔》

这么多比尔，杀得完吗？

也许只杀他们其中一个

我努力回忆最近见到过的全部比尔

想痛了脑袋也没想出来

谁是那一个该死的比尔？

-10-20爱丁堡

苏格兰的阳光照耀一个美食家的灵魂

今天的阳光灿烂得像无所不在的上帝

今天的天空蓝得像维多利亚时期的海盗

苏格兰的草坪上，我脱掉了厚重的外衣

在木格长椅上，身体摊开成一张薄饼

主啊，请将这发霉的肉体与灵魂煎了吧

再飘落几片金莲树细碎的叶子

请把这道东方的美食当作您的午餐

也许，这是我虚无的生命唯一的价值

-10-25

在欧洲不要随便骂傻B

二十年前在欧洲

如果碰见一个亚洲面孔

多半是日本人

你随便骂傻B

他一定置若罔闻

目不斜视

与你擦肩而过

十年前在欧洲

如果碰见亚洲面孔

你就要面带微笑

小心翼翼地说声傻B

韩国人虽然大都听不懂汉语

但会留意你的表情

像他们这种“大国”公民

非常敏感

现在的欧洲

如遇见亚洲面孔

千万不能再骂傻B

哪怕你满脸堆笑

用赞美的口吻说出来

因为祖国的傻B已经遍布全球

他们会成群结队回骂你

骂得你丢盔卸甲

溃不成军

-10-20爱丁堡

浮世众生（组诗）

谈人生

一位年长的大哥

酒后喜欢谈人生

他说，人生就是王八蛋

这是他的论点，也是他的论据

他先把酒杯端起来说

然后放下酒杯继续说

说完之后站起来

先是站在地上

然后站在椅子上

最后用葛优摊的姿势

把身体摆放在沙发上

我们知道，所有的形式

都是为了进一步强调他的观点

以后的酒局中，当他端起酒杯

准备再次谈人生的时候

我们异口同声抢先说道：

“人生就是王八蛋！”

-9-15

大嫂

每次与形单影孤的大哥喝酒

兄弟们都要安排一位女宾

作为临时大嫂

我们一起纷纷举杯

祝大哥大嫂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大哥核桃般的老脸

笑得像一个晚婚的新郎

每次酒局刚到一半

大哥就要喝高

每到这个时候

大嫂都要站起来挡酒

气场更像一位正式的大嫂

大嫂们都是海量

来者不拒

喝到最后，兄弟们往往落荒而逃

有一次酒局的第二天

我与头晚的大嫂不期而遇

她正挽着一个中年男人，笑颜如花

在看见我最初一瞬

眼中闪过一阵惊慌

像一个被抓到现行的偷情者

很快她就镇定下来

仿佛从不认识我，目不斜视

与我擦肩而过

-9-15

二哥

每一场酒局，被称为二哥的人

其实比较尴尬

全场中，他一定年龄最大

但大家都喊他二哥

江湖上大哥这个称呼

与岁月无关

二哥一般比较低调

从不主动出击

也从不拒绝别人的主动

二哥喝酒有自己的节奏

不紧不慢，不被别人打乱

当所有的人开始豪言壮语

只有二哥保持从容淡定

当所有的人开始胡言乱语

二哥最多飙一句：

“老子喝过的酒比你们喝过的水还多！”

在座的人中，最尊重二哥的一定是大哥

酒过三巡后，大哥首先给二哥敬酒

那一刻，大哥特别有大哥的风度

那一刻，二哥也特别有二哥的气质

我有时想，大哥的风度

是在别的酒局中做二哥练出来的

而二哥的气质

是在别的酒局中做大哥薰陶出来的

-9-16

演讲家

我的朋友老吴平时寡言

酒喝多后就爱演讲

先讲宇宙洪荒

再谈国际形势

接着批评国内时政

最后臧否身边人物

老吴个头矮小

演讲时一边挥舞手臂

一边身体不停往上蹦

激烈处，一定登高

有时椅子上，有时桌子上

最高的一次

爬上一根废弃的烟囱

所有的人都吓出一身冷汗

立刻打了

喊了消防队才把他抢下来

后来老吴再演讲的时候

所有的朋友都按住他的肩头说：

“坐着讲、坐着讲！”

对此，老吴很不满意

他一字一顿地强调：

你们必须认真听！

-9-16

作者创作档案：

喻言，年生于重庆，年毕业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年开始诗歌写作。

年在《星星诗刊》发表处女作《那个姑娘》。之后，相继在《萌芽》、《诗歌报》、《飞天》及海外华文刊物《秋水诗刊》、《一行诗刊》等刊物上发表诗歌作品。

诗作《一个无名画家的偶然性车祸》获年《萌芽》杂志优秀作品奖，《危城》获年《诗歌报》探索诗大赛三等奖。

年~年，与邱正伦等人一起出版诗歌民刊《新古典主义诗歌》。

90年代初迁居北京，封笔，年恢复诗歌写作。恢复写作后的两年多时间里，先后写出《纸上君王》、《舌尖上的诗歌》、《浮世众生》、《城市病人》等系列诗作三百余首，分别发表于《中国作家》、《人民文学》、《钟山》、《作家》、《星星诗刊》、《诗刊》、《黄河文学》、《诗歌报》、《草堂诗刊》、《四川诗歌》等文学刊物和各地报纸副刊。作品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入选《年中国年度诗歌排行榜》、《年中国年度诗歌排行榜》（百花文艺出版社）等国内外数十种诗歌选本。

年出版个人诗集《批评与自我批判》（四川文艺出版社）。

复出后的喻言，因其旺盛的创作力和独特的语言风格、辨析度极高的文本引起诗坛广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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